【明】王思任《小洋》

小洋

《古文鉴赏辞典》（下），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2019-09-20

作者：【明】王思任

由恶溪登括苍[1]，舟行一尺，水皆污也。天为山欺[2]，水求石放[3]，至小洋[4]而眼门一辟。

吴闳仲送我，挈睿孺出船口，席坐引白[5]，黄头郎以棹歌[6]赠之，低头呼卢[7]，俄而惊视，各大叫，始知颜色不在人间也。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，姑以人间所有者仿佛图之。

落日含半规，如胭脂初从火出。溪西一带山，俱似鹦鹉绿，鸦背青，上有猩红云五千尺，开一大洞，逗出缥天，映水如绣铺赤玛瑙。

日益曶[8]，沙滩色如柔蓝懈白[9]，对岸沙则芦花月影，忽忽不可辨识。山俱老瓜皮色。又有七八片碎剪鹅毛霞[10]，俱黄金锦荔，堆出两朵云，居然晶透葡萄紫也。又有夜岚数层斗起，如鱼肚白，穿入出炉银红中[11]，金光煜煜[12]不定。盖是际，天地山川，云霞日彩，烘蒸郁衬，不知开此大染局作何制。意者，妒海蜃[13]，凌阿闪[14]，一漏卿丽[15]之华耶？将亦谓舟中之子，既有荡胸决眦[16]之解，尝试假尔以文章，使观其时变乎？何所遘之奇也！

夫人间之色仅得其五，五色[17]互相用，衍至数十而止，焉有不可思议如此其错综幻变者！曩吾称名取类，亦自人间之物而色之耳，心未曾通，目未曾睹，不得不以所睹所通者，达之于口而告之于人；然所谓仿佛图之，又安能仿佛以图其万一也！嗟呼，不观天地之富，岂知人间之贫哉！

注释：

[1]恶溪：亦名好溪，瓯江支流，源出大甕山。相传溪中多水怪，后遁去，故改恶溪为好溪。括苍：山名，绵亘于浙江丽水至临海一带。　[2]天为山欺：形容山势高峻，直逼青天。　[3]水求石放：形容江中乱石很多，水流纡曲前行，像是请求乱石放行。　[4]小洋：恶溪的下游，在浙江青田县境内。　[5]引白：犹言举杯。白，古时罚酒用的酒杯。　[6]黄头郎：指船夫，以头著黄帽而称。汉代有黄头郎之官，掌管船舶行驶。棹（zhào照）歌：船夫行船时所唱的歌。　[7]呼卢：即呼卢喝雉，古时的一种赌博。共五子，一面涂黑，画牛犊；一面涂白，画雉。掷子时若五子皆黑，即得彩，谓之“卢”，呼喊得“卢”，谓之呼卢。　[8]曶（hū忽）：天色昏暗。　[9]柔蓝懈白：柔弱的蓝、白色，即浅蓝、灰白色。　[10]鹅毛霞：指松软如鹅毛的云霞。　[11]银红：即银朱，由水银和硫磺加热制成。此指夜雾中闪耀银光的红色。　[12]煜（yù玉）煜：明亮貌。　[13]海蜃（shèn慎）：即海市蜃楼。因光线的折射作用出现于海上或沙漠上空的景物幻影。　[14]阿闪：即阿{閦}（cù促），佛名，住在东方妙喜世界。此指佛的妙境。　[15]卿：卿云，古时以为象征祥瑞的云气。卿丽，即美丽的彩云。　[16]荡胸决眦：心胸荡漾，眼眶睁裂。杜甫《望岳》：“荡胸生层云，决眦入归鸟。”　[17]五色：指青、黄、赤、黑、白。古人以此五色为正色。

赏析：

本文就近取譬，极力描摹自然界错综幻变的色彩，意新语奇，妙喻连珠，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。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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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开头先写未至小洋前艰险的水路，再写眼门一开的小洋，读者的情绪也由紧张转而轻松。笔墨流宕多变，富于曲折，给人山重水复、柳暗花明之感。

始至小洋，舟中人还未意识到周围景观的美妙，只专注于喝酒、听歌、呼卢，及至忽然看到夕照下的小洋是那样的艳丽，看到了人间所没有的色彩，都惊叹大叫起来。但要把这种色彩描绘出来，还是得用人间所有能称名的颜色去形容，这就显示出作者状景摹物的匠心和功力了。

小洋夕照，随时间的先后而变幻，随空间视角的转换而呈现异彩。当“落日含半规”时，其色“如胭脂初从火出”，而溪西群山呈现出鹦鹉绿、鸦背青之色，山的上空则“有猩红云五千尺”，中开大洞，露出淡青色的天空，倒映水中，像锦绣上铺着红色玛瑙。等到“日益曶”时，近处沙滩颜色变浅，“柔蓝懈白”；对岸沙滩则是芦花月影，一片朦胧。山色也变暗了，成了老瓜皮色。而天空云霞则似“碎剪鹅毛”，呈现出“黄金锦荔”和“晶透葡萄紫”的奇异色彩。山中夜雾层层涌起，如鱼肚泛白，穿入银红，金光闪闪。此刻，天地山川，云霞日彩，烘蒸郁衬，好像一个大染坊，却不知要染什么。面对这奇特的景色，作者忽发奇想，以为这天地山川之美是要“妒海蜃，凌阿闪，一漏卿丽之华”，又像是给“有荡胸决眦之解”的舟中之子以心灵的启示，赐以自然的文采，使之观赏奇妙的随时变化。

作者在生动描写景物的同时，又有深刻的理性思考，这样就使文章增添了哲学意味。他所发出的“不观天地之富，岂知人间之贫”的感喟，就包含着对当时世俗社会的不满和鄙视，包含着对高尚人生的探索和追求。鲁迅在《小品文的危机》中曾说：“明末的小品，虽然比较的颓放，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，其中有不平，有讽刺，有攻击，有破坏。”这篇文章也具有这种特点，只是写得比较委婉含蓄，但在“荡胸决眦之解”的言语中也还是可以见出其思想锋芒的。庄子曾说：“判天地之美，析万物之理”。作者感受到天地的大美，并由美妙的景色顿悟玄妙的哲理，让人回味无穷。人间的一切与天地山川相比，是多么的微不足道；世俗所夸耀的和自然的光彩相比，又是多么逊色！作者显然有一种苍茫的宇宙意识和人世的超脱感，一种厌恶世俗，向往自然，投入无限的情怀。他欣赏宇宙的大美，不固恋、执著于人间的苍白。这样就使作品的境界升华到了一个新的高度。

在艺术上，这篇文章也是颇能体现王思任的风格的。恣意描摹，尽情刻画；引用的比喻信手拈来，略无顾忌，出言灵巧，自然酣畅。像“老瓜皮”“鸦背青”这类通俗词语，也不加细择，拿来悉用，体现出“矢口放心，略无忌惮”的爽快文风。